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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0.第 120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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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前些时日, 消息传来,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。最后一战, 临川王不敌,被迫退守城中, 城门被攻破后, 临川王骑马逃走,中箭跌落马下,追兵围上, 乱刀将他刺死。其余附逆,亦悉数被杀。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,终于得以恢复安宁。

    江南百姓, 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, 敌强我弱,战事随时可能爆发。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, 议论最多的,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。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,红发獠牙, 状如厉鬼,至于生啖人肉,更是家常便饭。说的多了,未免人人自危,连夜间小儿啼哭, 父母也拿胡人吓唬。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, 人人称赞。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, 个个咬牙切齿。毕竟,国运已然艰难,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,朝廷无力应对江北,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,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。故得知这消息时,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,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,亲自迎犒有功将士。

    这样的机会,平日实在难得一见,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,除了瞻仰军威,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。

    日头渐渐升高之时,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,众人纷纷仰头望去,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,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,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,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。

    中间一位中年男子,头戴进贤乌冠,身着绛纱官服,面洁若玉,凤目微扬,目光湛然若神,似正眺望远方,颌下那把乌黑美髯,随风轻轻飘动,站在那里,渊渟岳峙,不怒自威。

    “高相公到了!”

    路上有人惊呼。

    一传十,十传百,很快,人人便都知了,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,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。果然名不虚传,风度超然,群情立刻激动,路人纷纷涌了过来,想要靠得近些,好瞧得更清楚。

    城门之下,起了一阵骚动。

    “大军到了!大军到了!”

    就在这时,城门对面的路上,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,口中大声喊着。

    众人愈发兴奋,又纷纷回头,争相张望。果然,没片刻功夫,见远处道路的尽头,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,前头旌旗飘扬。

    正是国舅许泌,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。

    一片欢呼声中,高峤面露喜色,迅速下了城头,舍马步行,出城门,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,疾步迎了上去。

    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,是匹黄骠骏马。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,身侧两旁,跟随着参军、副将,仪仗齐备,神威凛凛,一路过来,见百姓夹道欢迎,目中隐隐露出得色。

    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,却故意放慢了马速,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,这才纵马过去,到了近前,翻身下马,对着高峤就要下拜: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,我却负了所托,险些折了贤侄!全是我之过错!倘贤侄有失,我便是万死,也难辞其咎!”

    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,笑声中,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。

    “许兄怎出此言?生死有命,本非人力所能及,何况置身凶战?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。许兄平叛竭虑之际,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,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!愧煞了我才是!”

    那黄须之人,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,当今许皇后的长兄。

    “景深不怪,便是我的大幸!”

    许泌执了高峤之手,极是亲热。

    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,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,其余都是士族出身,皆知高峤,纷纷下马,向他见礼。

    高峤心情畅快,一一慰劳。

    旁观民众,亦听不清说了什么,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,将相相和,未免群情激动,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。

    高峤慰问完毕,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,便道:“我那愚钝侄儿,此次侥幸得以回来,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。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?”

    许泌笑道:“自然!”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。

    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,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。急忙上前,对着高峤,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。

    “末将杨宣,见过相公。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。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!”说着急匆匆而去。

    高峤望向前方。没片刻,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,近旁士兵,看向那人的目光,皆带敬佩之色,主动纷纷让道,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。

    他定睛看去,不禁感到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别部司马在军中,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,所属私兵,往往也不过数百。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,士族子弟,往往投军之初,便可获封都尉、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,但普通士卒,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,并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    高峤从前带兵之时,所知的别部司马,最年少的,往往也年近三十。

    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,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,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,剑眉星目,一身英武,步伐沉矫,正行了过来。

    他的身边,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面美而秀,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,却身着兵甲,两个肩膀,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。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。

    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,起先惊讶,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,困惑顿消。

    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、武功,乃至于杀气,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,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,横扫八方?

    既有如此过人之能,以二十出头的年纪,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,理所当然。

    “伯父!”

    高桓一路兴高采烈,跟过来时,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。倒是那武官,显得有些沉默,并没怎么应答。他也不在意。忽看见高峤,眼前一亮,飞奔而来。等到了近前,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,半句话也无,有些讪讪,慢慢低下了头,站在一旁,一语不发。

    杨宣领人到了近前。

    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,单膝下跪,气息沉稳:“别部司马李穆,拜见相公!”

    高峤面上含笑,打量了他一番,道了声免礼,随即上前,亲自虚扶他起了身,笑道:“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,救下了我的侄儿,如此万夫不挡之勇,便是古之孟贲、夏育,恐也不敢一争!我极是感激。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。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,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,我人在江南,也是有所耳闻,极是敬重。”

    高峤当众如此褒扬,话语中,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。

    “相公谬赞卑职,卑职不敢当。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。”

    别部司马之职,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,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。

    他这一句回话,看似平平,暗却颇有讲究。

    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,但对于父祖之事,显是十分敬重,不予埋没。

    明耳之人,皆能体察。

    高峤更是欣赏,点头道:“你是许司徒之人,军阶晋升,皆出于司徒。以你之能,料司徒亦慧眼识珠,我便不加多事了。除此之外,你要何等封赏,尽管向我道来!”

    他说完,看向一旁的许泌:“许兄,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,我稍加赏赐,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?”

    许泌哈哈大笑:“怎敢?愚兄亦是万幸,帐下有如此能人,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。”

    他转向李穆:“相公如此开口了,机会千载难得。你还要何等赏赐,开口便是!”

    周围安静了下来,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,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。

    “卑职目下别无所求,谢过相公美意。”

    那年轻武官应道。

    周围人无不惊讶。

    杨宣有些发急,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。

    不止杨宣,一旁高桓亦是不解,似要忍不住开口,看了眼自己的伯父,又闭上了嘴,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。

    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,神色如常。

    高峤一愣,随即笑道:“论功行赏,本就是军中规矩,否则,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?以你对我高氏之功,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,皆为你之应得。我必是要赏你的!你有何求,告我便是,不必羞于启齿!”

    周围再次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。

    李穆沉默了片刻,抬眸,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:“相公上命,卑职不敢不应。只是今日,卑职确无所需。若相公不怪,可否留后再赏?日后,卑职若有所求,必斗胆求于相公。”

    高峤再次一愣,随即颔首,抚须道:“也好!日后倘若你有所求,尽管开口!”

    李穆再次单膝下跪,郑重行了一礼。

    “多谢相公,卑职谨记在心。想到了,必求于相公,还望相公到时应允。”

    他沉声说道,语气恭敬。

    高峤心情畅快,朗声笑道:“自然!日后无论何事,但凡你开了口,我必应允!”

    他抬高一臂,指着一座立于不远之外数十丈高山巅之上的风亭:“诸位请看。”

    众人顺着他的所指,纷纷仰头看了过去。这才留意到,山巅风亭的顶端,插缚了一捆茱萸,山风吹来,茱萸在那亭顶之上左右摇摆。

    “相公言,今日为应景,便以茱萸为彩。二位竞考之人一道答题出发,谁人能先通过三关,登顶采得茱萸,便为相公之婿。败者,相公亦会将雀湖山庄相赠,略表心意。”

    高七宣布完毕,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。

    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。

    以高峤的声望,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,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。

    四周变得雅雀无声,无数双眼睛,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。

    冯卫小心地展开,浏览过一遍,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。

    今日虽只有三题,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,二文二武。

    四道关卡如下:

    第一关为文,必考,考的是二人的心记。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。在这里,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,叫二人一道诵读,记住后,各自以笔竞述。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,核对无误,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。中途如断,或是默述有误,可再看原文,但要从头再来。这一关不限时间,但必须要通过此关,才能继续往上,参加下一考题。

    第二关武,也是必考,考的是弓法。三十丈外,设一靶子,靶心处嵌一铢钱,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,便算是通过,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,也就是最后一关。

    为公平起见,最后一关为二选一。文试为清辩,武试为虎山。二人可依照所长,各自选取其一。

    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,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,谁便是今日的胜者。

    冯卫一边读题,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,迅速传至山脚。

    山下的那些看客,除了凑热闹的民众,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,以及军中武人。

    平日这些人,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,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,只是阵营分明而已。

    士人一边,寒门一边,中间楚河汉界,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今日恰逢重阳,现场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,也吸引了不少闻风前来观战的贵妇。其中,除了清河长公主和陆夫人外,据说还有那位郁林王妃。

    贵妇们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开的,择选半山处的另一平地,搭了帷幕,人坐在里头,以各色帷帐遮挡。里面可以看出去,而外头看不清里面,远远地,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晃动着的身影。但运气若是够好,山风吹起帷幕之时,说不定还是能窥视内中一二。

    这些人里的轻浮浪子,原本都在仰头张望贵妇们所在的方向,忽然听到这四道题目,人也不看了,两边各自鼓噪起来。

    士人子弟多在欢呼,而寒门之人,却纷纷嚷着相公出题不公,明显偏向陆柬之。一时喧嚣不已。

    山下如此,半山也是相同。

    冯卫读完题目,将题纸上承给了兴平帝,作为见证。

    陆光长长地松了口气,情不自禁,面露微微得色。

    许泌立刻起身,皮笑肉不笑:“景深,非愚兄吹毛求疵,你如此出题,看似公允,实则有所偏颇。三道题目,无不利于陆公子!陆公子天资聪颖,七岁作赋,人人都知。他又善射,第二道武关,也合陆公子之能。最后的二选一,清辨谈玄,更是陆公子所长。李穆倘若也选玄辩,姑且不论他知否何为玄学,若是对家刻意刁难,他如何能赢?他若改选虎山,艰难闯关之时,陆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于他的对辩之人,岂不是顺利过关,早早登顶?再论首关,看似公允,但非我不信你,而是谁能保证,你所示的赋,陆公子先前就未曾读过?”

    “不公!不公!”

    许泌哂笑,不住地摇头。

    陆光神色转为不快:“你此话何意?莫非质疑高兄暗中泄题给了柬之?退一万步讲,即便柬之从前偶读过高兄所示之赋,亦归功于他平日的博闻强识。既考文,何过之有?至于所谓清辩不公,更是荒唐!李穆若侥幸通过前两关而败于此,也只能怨他自己无才。更何况,高兄不是另设有虎山一关?他大可扬长避短,与柬之一决高下!”

    两人在台上争辩,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头接耳,低声议论。

    高峤缓缓地从坐席起身。

    随着他的起立,四周又安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司徒可还记得,当日我曾请司徒一同裁判?第一关所用的赋,便请司徒助我一臂之力。司徒以今日重阳为题,当场作赋。以司徒临场之作,考他二人心记,司徒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众人纷纷点头。

    许泌这才笑着说道:“如此,我便献丑了。”

    他眼睛又一转:“但这第三关,不知你所请的清辩高人,又是何方神圣?他若有心偏袒,我怕李穆是要吃亏。”

    高峤淡淡一笑:“当今玄学名士,今日皆在座中。若二人皆选过此关,陆家择一名士,出题试李穆,司徒择一名士,出题试柬之。如何?”

    许泌沉吟了片刻。

    第一关,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,李穆必会迟于陆柬之出发。

    高峤将这一关设为首题,看似无意,但细究下来,却颇有值得玩味之处。

    陆柬之天资聪颖,甚至有过目成诵之名。李穆在这一关想和陆柬之一较高下,希望实在渺茫。一旦李穆在第一关落后太多,必定心浮气躁,等到了第二关,陆柬之又早已一骑绝尘,这样的情况之下,哪怕他箭术再为精妙,也会受到影响。

    而所料若是没错,最后一关,陆柬之必选清谈。

    今日列席的当世玄学名士,其中自然不乏与自己交好之人。就算陆柬之擅长此道,但只要那人巧舌如簧,极力拖长他在这一关的时长,那么即便前头李穆落后了,也可以借此机会迎头赶上。

    以他的武力,顺利通过虎山,再和陆柬之竞夺茱萸,问题应该不大。

    也就是说,这样的安排,虽然无法保证李穆取胜,但至少,还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在这种明显处于劣势的考校之中,争上一争。

    许泌思虑完毕,勉强点头。

    “就依高相安排!”

    高峤归座之时,两道目光,掠过了并排立于场中的陆柬之和李穆。

    陆柬之丰神朗朗,姿若玉树,正合当下人人向往的男子容貌风度。

    从他今早现身在山脚下的那一刻起,道旁妇人的视线,便频频地落在他的身上,乃至于男子,也不乏投来艳羡目光。

    而李穆……

    却是另一个极端。

    高峤的视线,在这个沉默,或者说,心机深沉得令他有些看不透,乃至于产生隐隐不安之感的后辈身上,停留了片刻。

    这些日来,高峤愈发有一种感觉。

    李穆仿佛一把被厚拙刀鞘隐了锋芒的利刃。一旦得了出鞘的机会,必会以血试芒。

    也是生平第一回,高峤觉得自己竟然看不透一个人。

    故,即便不考虑身份的差异,从心底深处而言,他也越发不愿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这个人了。

    冯卫上前笑道:“陆公子,李将军,二位若是没有异议,考校便开始了。”

    陆柬之神色肃穆,躬身应是。

    李穆面无表情,只微微颔首。

    冯卫便转向许泌:“烦请司徒作赋。”

    几个青衣小童抬了两张桌案上来,摆在观景台中间留出的一片空地上。上了纸张、笔墨,又迅速地退了下去。

    许泌文采虽无出众之处,但临时作一千字篇幅的骈赋,也是难不倒他。

    他来到案前,卷袖,提笔,沉吟了片刻,挥毫洒墨,很快便写出了一篇千字秋赋。

    冯卫通读一遍,赞了声文采斐然,随即对着陆柬之和李穆道:“二位可以开始。”

    四周变得鸦雀无声,耳畔只剩下山风吹过林间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。

    陆柬之凝神望着那篇秋赋,闭目片刻,便睁眸,迅速来到一张铺设着笔墨纸砚的案后,在众人惊讶和赞赏的目光之下,提笔开始默述。

    陆光瞥了一眼对面的许泌,见他脸色有些难看,不禁感到快意。

    不料,紧接着,几乎前脚后步,李穆竟也来到另一张案几之后,开始提笔疾书。

    围观之人,显然对此很是吃惊,四周起了一阵低微的议论之声。

    许泌一下来了精神,紧紧地盯着李穆。

    两个人,中间竟没有任何的停顿,一气呵成,最后几乎是在同时,放下了手中的笔。